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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8章 廿捌·燕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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整個村落,連帶秦六意與杏兒所居住的青瓦院落,早已一並煙消雲散,無跡可尋。

這也太誇張了些。不同於我曾步入過的裏境,秦六意在現實中構築的幻術顯然更加不可思議。將整個村落曾存在的地皮都繞過一遍了,我依舊震驚得回不過神來,忍不住懊惱:“我一直以為,這裏就算是燕埠城境內了。阿遙,那個幻境裏,難道只有你我與秦六意算是……活人?”

阿遙漫不經心:“還有杏兒。和七八個妖物。”

是了,還有杏兒,以及抓我來的瘦漢。我花了很多時間,才理解了秦家這幻術的原理——的確,房屋是假的,田地是假的,人也是假的,而非我當初猜想的妖物化形。但說它們完全是虛無,也不對。

其實,鎣華秦氏比起別的妖族沒什麽特別的優勢,只是靈氣很充沛,特別充沛,非常非常充沛。

他們生來就有采集周遭靈氣,將其化為己用的能力,所以才能像這樣隨手動用龐大的靈氣構築幻象。在幻境及其周遭的一定區域內,靈氣的濃度都高到了近似形成結界的程度,所以就算不明就裏的人置身其中,吃穿用度都使用幻術的產物,也不會有任何問題。

高濃度的靈氣足以支撐起一切外來的生命。

可是如今,幻術消散,我又該到哪裏去找人?事情越來越覆雜,我頭疼得要命,直想一頭撞樹上——當初就不該聽秦金罌的,姓秦的都不是好東西!

我“嗷”了一聲,剛想破罐子破摔地蹲下,猛然察覺阿遙還在一邊,抱胸冷冷看著我表演。

我收攏預備插進頭發的手指,慢吞吞站直腰,訕訕挪了兩步,盡量保持儀態端莊:“阿遙,我現在要去燕埠了。”

阿遙嘆氣,答了聲“行”。我的眼睛亮起來,卻也隱隱有些難以置信:“你也要去?你真的要幫我?”

依他的性格,這句“行”,已經明白得不能再白。他與我對視著,沒有作聲,這已經讓我幾乎跳起來:“阿遙,你真——”

他伸直手臂張開五指,罩住了我的頭:“我說了離我遠點——不是幫你,我在這兒本來就是為了攪秦六意的事。”

隔著切切實實一臂的距離,我意外道:“你和秦六意不是一夥……一起的?”

“我受人之托,”阿遙摁了一把我的頭,將手收了回去,“要管著他。”

隔著長發,他手掌的觸感似乎還有所殘留。

“是秦金罌?”我“啊”了一聲,“你認識秦金罌?”

“當然。”

“很熟?”

“算是。”

秦金罌眉間那一枚鮮紅的花鈿浮現在我腦海中。我憬然有悟,出聲:“我早該想到。能讓你用‘沈魚落雁’來評價的美人,我見過的還真只有秦金罌一個。”

但隨之,我也很快就嘆氣了——她怎麽就那麽好,誰都認識她,誰都肯幫她做事?

“大家都長了眼睛,知道她好看,連阿遙也說她美,”我嘆著氣,念念叨叨感慨道,“那她就是真好看了。阿遙,你說她怎麽能這麽好看?嘴唇像用畫符的朱砂描過。”

“她那是用胭脂描過。”阿遙冷冷道。

胭脂。不管描沒描胭脂,好看就是好看。我撇撇嘴,冷不丁,卻又覺得似乎有話非問不可。

“莫非,你也喜歡秦金罌?”反應過來之後,我近乎幸災樂禍地匿笑了,“你之前說過的,那麽你學做飯,就是因為秦金罌喜歡吃——”

話說到一半,我猝然剎住了車。

如果記憶沒有出錯,當時,他還說過三個字——“她死了”。

不對。秦金罌如今,明明好端端地待在昆吾宮,芙蓉一般盛開在雪時身側。分明還在生的女子,會被什麽人說成是死了?

不是債主,就是仇人。我豁然開朗:秦金罌這樣的大美人,追求她的人自然不少,她一天換一個只怕都不夠輪。阿遙亦非等閑,把她追到手不難,但能留她多久就不好說了。

看來阿遙當時是被她甩了。那他豈不是和我師父一樣?

不,比我師父還慘。可能秦金罌提出分手之後,還把弟弟這個麻煩都一並扔給了他。

我看阿遙的目光,頓時充滿了慈悲和憐憫。

於是我當即善良地決定,不再在他面前提秦金罌那檔子事。他綠碧璽的眸子見證了我一系列的表情變化,想必猜出不是什麽好事,莫名其妙道:“蘭子訓,你瞎猜什麽?”

“沒什麽,”我慈祥地安撫他,“我們快去燕埠,追上秦六意吧。”

燕埠就在山腳下,依山傍水,因其身為官牙埠頭,而日漸繁華——當然,這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。燕氏的滅門慘案以來,往來燕埠的牙商失去氏族庇護,早已經不再將此處當作必經之地。

加上厲鬼作祟的事,近十年燕埠居民更是死的死,逃的逃,曾經繁榮的燕埠終於步入日暮窮途。我與阿遙走過界碑,呈現在眼前的盡是斷壁殘垣。

道旁屋宅青瓦脫落,露出光禿禿的梁架,斑鳩在其中築巢;透過臨街的破紙窗,可以看見竈臺上方還掛著銹腐的鐵鍋,鍋底一個大洞,洞後密密結著層層疊疊的蛛網。

可這畢竟曾是個城鎮,客店的殘破旌旗褪了色,在風中獵獵,好歹顯得不那麽冷清了。我忍不住開口問:“阿遙,他們怎麽不在?”

阿遙低頭看我一眼,不用他開口,我猛然意識到,是我自己先入為主了。若非必要,妖物不會化作人類的模樣與人混居,這是常識。

都怪秦六意的幻象,向我下了錯誤的暗示。阿遙似乎又要出言揶揄,我連忙擡起手掌,以求他高擡貴手:“我明白了我明白了,對不起。阿遙文武雙全 ,不必回答這種傻問題。”

這下,反倒是他像是覺得意外了,看看我的臉,沖我褒賞地一笑。

是久違的笑容,不帶冰淩,不含諷刺。阿遙笑時眉梢揚起,如一滴晨露在朝陽下濺開,光華燦爛,張揚且明艷。我有那麽一瞬間,心頭微微一蕩。

沒出息,這麽多年過去,我還是這樣容易被笑打動。說實話,在得知秦金罌在師父與阿遙之間周旋過的事之後,我還是小小地對比過他倆,結論當然是師父獲勝。

兩個人其實看起來都沒那麽可靠,但師父勝在善解人意,寬以待人,個頭似乎也要比阿遙稍稍高個一寸半寸。但這一刻,我居然動搖了,在心中輕輕辯解道——可阿遙笑起來好看啊。

當然,我很快用力甩了甩頭。難道師父笑起來不好看?師父和雪時一張臉,當年,雪時可是憑一個笑就把我拐走了。如果秦金罌要在師父與阿遙之間選一個,當然還是選師父明智。想通了這一節,我重重點頭,腳下卻一沈。

——疼。我被絆得幾個踉蹌才穩住步子,好歹沒有摔個狗吃屎,當然也謹記阿遙一再的強調,張牙舞爪可算是沒沾著他。我疼得齜牙咧嘴,回過頭看,是踢上了一塊凸出於路面的石頭。

石頭橫在路中央都沒人管,這燕埠更加淒涼了。我眼淚汪汪嘆氣,身後,卻驟然響起了陌生的蒼老嗓音:“鶯鶯……是不是鶯鶯回來了?”

按理說,燕埠應該還居住著零星五六戶居民,但這畢竟是進城以來,頭一次聽見人聲。這一聲打破了城中的靜默,我回頭,看見一名身形佝僂,滿頭白發的老人摸索著門框,正抖抖索索地踏出破舊的家門。他激動得整個人都在劇烈顫抖,與那風中的褪色旌旗如出一轍。我被這一幕震動,連忙出聲,道:“老伯,我不是鶯鶯。”

老人卻恍若未聞,跌跌撞撞跨過門檻,險些撲倒在地。出乎意料,阿遙出手扶住了他,老人擡頭,現出一雙異常發紅的眼眶,與其中深深內陷的畸形眼睛。

是個瞎子,年紀大了,看來耳朵也不好使。不用阿遙出聲提醒,我靠近老人,重覆了一遍:“老伯,你認錯人了,我不是鶯鶯。”

老人脊背的顫抖漸漸平息下來,伸出皮膚皸裂的手,我忙將自己的手遞了上去。握著我的手,他軀體中的波濤才漸漸平息,終於,小聲自言自語:“不是鶯鶯……不是鶯鶯……”

我暗暗嘆息一聲。看樣子,這個“鶯鶯”突然消失,不知去向,極可能是被抓去扔下了懸崖。這樣一個雙目失明,風燭殘年的老人,是怎樣獨自一人活到現在的?

值得慶幸的是,老人的神智還算清醒。他松開我的手,站穩了,阿遙的手也隨之撤去。

“小夥子,”他以沙啞的蒼老嗓音,沈沈苦笑,“你把小姑娘帶來這地方做什麽。”

他幹癟的雙目之中,有淚。原來他與阿遙相識?我看一眼阿遙,盡量輕快地搶著道:“老伯,我來除鬼,能讓燕埠變回三十年前。”

短短一剎的沈默,老人無聲笑了。他摸索著回身,將門推得更開一些:“老漢從來,不相信是鬼。燕家人哪個不是慈悲為懷,哪個沒有善心好意?那樣的人死一千個也不會出一個厲鬼。你們進來坐坐,燕埠已經沒幾個活人了。”

暮色沈沈,找個地方歇腳打聽一下是好,可聽這樣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回憶當年,似乎不是什麽好選擇。我想了想,問道:“老伯,燕埠還餘有幾戶人?”

老人卻似乎沒聽見我發問,自顧自進屋裏去。我的視線跟隨他的身影延長,很容易地,就註意到了正對大門的那幅畫像。

那畫像掛在墻的正中,看畫勉強可算是我的專攻,我一眼便知道,是上佳的丹青。工筆細膩,色彩鮮亮而溫和,看得出有些年頭了,但其中神采絲毫不褪。畫中裊裊婷婷的,是著藕荷色留仙裙的少女。少女不過豆蔻年華,梳著雙螺,一看便知是大戶人家的千金,嬌憨可人。少女在伏案讀書,低頭間下頷尖尖,更襯得一雙大眼睛靈動明亮,溫潤如泉。

我心頭微微一驚。

這少女的衣著打扮,和杏兒一模一樣。容貌是不同的,只是服飾發型,甚至連胸前佩戴的香囊,都全能重合。難道這畫上的少女就是跟在秦六意身邊的杏兒?我驚疑不定地看向阿遙,他沖我微微搖頭,此時便又聽見老人的嗓音響起:“小夥子,你是不是在帶她看畫?”

阿遙遙遙應了一聲。老人似乎自顧自笑了笑,接著道:“這畫上畫的,是三十年前,燕家的三小姐。好看吧?可惜老漢,已經看不見它很久了。”

我以只屬於我們兩人的音量,問阿遙道:“杏兒?”

阿遙扇了扇睫毛。

“大約是。”

作者有話要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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